范蠡泛舟五湖,向为世人称慕。

金秋,我也乘槎作古人游,领会到一番逍遥之乐。

我在鄱阳湖边长大,总觉得其大无边,堪比大海,后发现那不过是大湖的一隅。

当引擎响起,缓缓离岸时,一股久违的离愁别绪莫名涌来。这当与早年异乡求学的经历有关。那时,我总是站在船尾,看浪花突然隆起,搅起一团浊水,将土岸推将开去。身后的家乡,一点点地远去,变得朦胧,不见。

眼下,清风徐来,微波轻漾。船尾堆起白色巨浪,助推快艇从星子码头向南疾驰。像是坐上了旋转木马,庐山如一幅巨画快速迁转——最东端是刀削斧劈的五老峰,随后是隐而不露的含鄱口、众山之巅的汉阳峰、双剑突起的秀峰,而近在水湄的东西牯山,则因多年的开采,满目疮痍,而稍有逊色。

如果说从长江看庐山,有些影影绰绰的朦胧之美的话;那么从山南的鄱阳湖上望庐,则近在咫尺,有势倾东南的磅礴之姿,是庐山最雄浑大气的一面。那一刻,令我震撼。

鄱阳湖素称中国第一大淡水湖,是沟通长江和珠江两大水系,连接赣粤、闽赣的黄金水道,古人大多借道鄱阳湖北上南下。当然,也多有借此而登庐山。

宋神宗元丰三年,苏辙谪迁筠州,道经南康,舍船上岸。其时白日西沉,斜晖脉脉,忽听得深山钟鸣,一声声,携带着秋意向旷野扩散。他循声而去,便来到江南名刹归宗寺。那次梦游般的体验,让他写下“来听归宗早晚钟”的诗句。

时隔四年,苏轼也乘舟来山。“如今不是梦,真个在庐山。”他从弟弟诗文识得庐山,自信已不是生客,可峰回路转的群峰和触目皆是的翠微,似乎让他陷入巨大的迷宫,生出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的千古感叹。

刘涣,与欧阳修是同榜进士,因冒犯上司,自请归田,途经南康时,沉醉于此地的崇山峻岭,索性拨转船头,抛锚落星湾,闭门悬车,终老于此,反认他乡是故乡。欧阳修为之撰写《庐山高赠同年刘中允归南康》,以状其高洁。

快哉此风!苍色的庐山渐渐远去。舟行中流,凉风习习,秋空高远,四野澄澈。水花溅起的零星水滴,洒落在脸上手上,十分清凉。

忽然,风起浪高,船体颠簸得厉害。有人提醒,到了老爷庙。此时,浊浪排空,互为吞吐。难怪说,这个水域无风三尺浪,是鄱阳湖的“百慕大”,往昔不知有多少船舶葬身其间。为祈求神灵护佑,来往船只每每都要去老爷庙焚香祭拜。

此时左右两岸悄悄靠近,水面渐渐收拢,锁住这只口子的是一架卧波长桥,这就是刚刚通车、横贯东西的鄱阳湖第二大桥。

口子叫罂子口,虽说是湖体最窄处,也足有十里之遥。罂子口右侧是扬澜,左侧是左蠡。欧阳修《庐山高歌》“长江西来走其下,是为扬澜左蠡兮,洪涛巨浪日夕相冲撞”,让这两个普通的地名进入了文学史。

有科考说,正是因为罂子口的遽然收束,加速了风和水的流速,才使得老爷庙水域水急浪大,事故频发。

湖渐开阔,进入鄱阳湖的腹地,青色的湖水倒映着雪白的云朵。船沿东岸行驶,经过都昌县城,南山突兀的宝塔赫然在目。

苏轼显然到过都昌,有诗《过都昌》为证:“鄱阳湖上都昌县,灯火楼台一万家。水隔南山人不渡,东风吹老碧桃花。”即兴吟来,都昌便有些偶然地成为苏轼仕途偃蹇、寂寥心绪投射的对象,不想却成就了一个县城的文化名片。

进入永修县吴城水域,像在列岛间穿行。松门山近在咫尺,岛上搁浅着一些休整的船只,好像时间正缄默地待在船舱里待命。而西面的吴城宛在水中央。

说到吴城,不由得想起两位女性:一位是元末农民起义领袖汉王陈友谅的妻子娄玉贞;一位是民国名媛章亚若。两位女性都难逃红颜薄命的劫数,如同吴城的命运。曾有“装不尽的吴城,卸不尽的汉口”之称的吴城镇,在日机的狂轰滥炸下,化作一片焦土。每次去吴城,我在破碎的瓦砾砖石间默默寻觅,在被时光遗忘的老街上无言踟蹰,都会生出令人惆怅的兴衰感来。

茫茫四顾,水上竟有这么多的岛屿。大小矶山、朱袍山、泗山、三山和瓢山等,据说有大小岛屿41个。

我们先到蛇山岛。那是水文站所在地,上面有大型精密仪器。据说,像这样的站点沿湖设有多个,均是为了控制水情,保有一湖清水。听说拓荒者最初上岛,地上、树上,四处都是盘曲着的长蛇。

之后又到棠荫岛。三四个小岛之间筑堤连缀而成,四面环水,岛中低地是大片的荷塘,荷叶正田田。棠荫岛原名“苍蝇岛”,曾居住着五方杂处的渔民,满山遍岭晾晒着鱼干,苍蝇如麻。当年一个分来水文站工作的小姑娘,不得不躲进蚊帐里用餐。如今水里的鱼少了,苍蝇也就不多见了。人们总想取个好名博个好彩头,这便有了诗意的“棠荫岛”。岛上曾经热闹过,如今却是静悄悄的。人去室空,大人外地务工,孩子岛外读书去了。

站在棠荫岛,极目南天,不见崖岸。那一带是古枭阳县所在地。辽阔的枭阳平原,人口稠密,遍地良田。西邻广袤的古海昏县,那也是一片土地平旷、丰饶富庶之地。

经过漫长的地质年代,彭蠡湖盆地发生数次升降运动,彭蠡泽屡屡向南扩展。南朝时,松门山终于没能阻挡住汹涌的湖水,大水夺路南侵,一溃千里,南抵南昌樵舍附近。湖水侵占了大片良田沃土,整个湖面呈大葫芦状。枭阳、海昏销声匿迹,沉入湖底,民间有“沉枭阳起都昌,沉海昏起吴城”之说。因湖中有鄱阳山,大湖遂易名为“鄱阳湖”。

“沧海桑田”,此之谓也。

年湮世远,找不到任何文献可资探究:两个大县沉底时,有无生灵葬身鱼腹?那些惊心的呼救声,那些杂沓的脚步声,那些慌乱的车马声,持续回荡在那片水域的上空,要多久才会消散净尽?

我曾在吴城看到过大片幽灵般的黑色木桩和保存完好的谷粒,袒露河滩,任风吹拂,据说是海昏县的粮仓。我也到过枭阳县一处遗址,捡拾过形态各异的陶片瓦块。早年求学时,我从湿地走过,脚下甚至探到过一条长长的麻石街,没准是海昏县某条热闹的街衢……

再往南,我想见识鄱阳湖下端,也就是这只葫芦的底部;还想追寻初唐诗人王勃挂帆济湖的萍踪。假如一路向前到洪都,就该是黄昏了,登上滕王阁,恰可领略“落霞与孤鹜齐飞,秋水共长天一色”那绚烂之极后的素净。

然而,秋风骤起天色暗,行程不得不就此打住。

我常想,什么是鄱阳湖的最典型特征?“涨水一大片,枯水一条线。”算不算?恐怕是吧:它有盈有缩,有腴有瘠。湖水并非总是这么丰盈,尚有一年一度的枯水期。旺水季节,水天一色,浩瀚无涯;枯水季节,水落鱼梁浅,只剩下行经湖底蜿蜒的河流。

与之攸关的是鄱阳湖的草地,秋冬之时,席地幕天,风吹草低,盛况不减北疆的大草原。稍浅一些的湖滩上,盛开着成片的红蓼,更行更远还生,宛如华藏世界,美妙无比。然而万物各有其时。花草也同湖水一样,有枯有荣,有盛有衰,两相寻绎,周而复始。

就连鄱阳湖的候鸟,也遵循着某种不变的律令,有往有返,有旺有淡,来时遮天蔽日,去时徒留下一路的嘹唳雁声。

回到落星湾附近的水域,我重新打量这片山水。这样的架构,叹为绝配。

庐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,遮断了西北的冷风,又涵养着南来的凯风,暖湿气流让土地得到滋润,使得山南一带植被特别茂盛。古县城成了一个天然的良港,上控匡庐,下扼彭蠡,北望长江,南眺吴楚。难怪宋朝将此作为军事要冲,建立南康军,控制着一大片水域,成为和九江府平起平坐的赣北重镇。

单说景色,这里也是整个鄱阳湖最精华的部分。山的巍峨,水的灵秀,一静一动,一张一弛,穷尽万有之妙。山和水的结合删繁就简,显得如此亲密无间。看上去,庐山像是直接从水面拔地而起的一座奇峰,高耸而雄伟,秀美而灵动。

当年陶渊明解组归田,舟行落星湾时,说不出的轻松:“舟摇摇以轻飏,风飘飘而吹衣……”当李白驶进落星湾时,遥见万绿丛中一匹白练悬挂山梁,顿时吟出:“飞流直下三千尺,疑是银河落九天。”

王安石和黄庭坚曾登临落星墩;朱熹与陆九渊曾荡舟落星湾……

满湖碧水满湖星。

回望整个鄱阳湖,何处无文人墨客的足迹?何处不是文化堆积的沉淀?历史的湖面上人文璀璨,满目珠玑,真可谓星斗其湖,熠熠其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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